1、你始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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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了。”
席思永脸上明白地写着“鬼才信”三个字,K大有一句流传颇广的课桌名言:爱党爱国爱师妹,防火防盗防师兄。
“调职回国?恭喜……”席思永伸出手来,“祝你和那位美丽的画家早结良缘。”
“我和她一个幼儿园的,我爸爸和成叔叔以前交情不错,后来她搬家了,最近几年都没联系。”
“放心,我还会从网上搜几篇读后感的,”赵旭嘀咕完便没空理他,等一盘游戏结束才回过头来,对着席思永紧蹙的眉头,“再重申一次,我不是要追成冰,好歹也是小师妹,总要照顾一下吧!”
“还好,就缝了几针,过段时间去拆线。”席思永单手爬上床铺,钻进被窝,又探下头朝赵旭道,“医院的床睡着不舒服,我补个觉,三四节课帮我请假,反正有医生开的条子。”
可惜的是,对席思永来说,这偏偏是一道选择题,ABCD一直排到Z还不够用,而且——还未必是单项选择。
“成冰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最近又碰上这些事,让她高兴高兴呗,反正又不费什么事情!我那天看她那副样子吧,有点不忍心……”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们向来能在最短的时间掉转矛头,一致对外。
三月桃红李白,K大的另一传统项目是春秋两季去森林公园烧烤。从集贸市场买来切好的猪牛羊肉、土豆、茄子等一干蔬菜,扛着大包小包的香肠火腿,骑着自行车绕过南湖,租五六个炭烤架,吃吃烧烤、晒晒太阳,在草地上打牌喂鸽子,倒是惬意得很。赵旭进大学第一年去烧烤的时候,赖在草皮上昏睡到黄昏时分还不肯起来:“要是能在这里盖个房子讨个老婆,我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因为他没有挽留,女友越发愤怒,好像抓到他什么把柄一样,基于礼节席思永听完了所有的咆哮。无所谓,反正所有来了的人最终都会走,他早已习惯这一切。
“是,我也有被甩的时候,心理平衡了?”席思眼皮略微一抬,又低下去看书。分手的确不是他提出的,赵旭常埋怨他摧花无数,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平静地接受分手而已——无他,她们都说难以继续忍受他。比如这回是:“以前你每周末去音乐楼练歌,不陪我也就算了,现在你手腕有伤,却宁可天天泡在音乐楼一坐一下午,也不陪我去看漫展——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记得了,502,2254,我们住五栋316,有空过来找我玩!”
“你真的不要紧吗?”从两个有异性没人性的男人中间探过一张内疚非常的脸,席思永怎么也没法把这清隽如画的面容和几分钟前那声河东狮吼联系起来,龇牙咧嘴地干笑两声。在两个男人“锐利”的眼神注视下,席思永笑容可掬道:“不要紧,我就是听到响声摔了一跤,快熄灯了,这位同学你先上去吧。”
席思永以前对赵旭这种“善解人意”总是嗤之以鼻,今天却难得地觉得他言之有理,想想便回复:那开学多找她过来玩玩吧,多交点朋友,出去玩玩,就不会老想着家里的事了。
杜锦芸看看赵旭这边的几个人,又看看那边抗议的男生,落落大方地笑道:“成冰你在这边玩,我过去跟他们打牌好了。”
席思永双手插|进薄风衣的兜里,唇角微勾地瞅着她。那是张颇讨时下女孩子欢迎的脸,如果他嘴里说出的话不那么恶毒的话:“打牌呢,输你两盘让你高兴高兴,也是看阿旭的面子,反正我隔壁家小孩每次和我下棋都要我故意输给她,我就当日行一善。不过你要是生气了,阿旭的面子绝对没有大到让我去爬东方明珠电视塔。”
成冰一笑便眉眼弯弯的,听人夸赞这本书,比刚刚听席思永室友夸她是自控系的系花还要开心。席思永心底直叹气,忍不住便要刺刺赵旭:“那你最喜欢看哪个故事?青蛙王子、莴苣姑娘,还是……小红帽?”
席思永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长吸口冷气,提醒他们注意他的存在。
席思永微露讶色,旋又淡淡地笑,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夕阳从西边投下淡金的光芒,穿过沙沙的树叶,给他涂上一层淡淡的光。成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瞬间如释重负,也许是因为那澄澈清碧的湖水,刚刚洗去她郁垒于胸的怨气;也许是因为这柔和淡金的光芒,短暂地拂去她心头积埋已久的阴霾。
他们结婚的时候也仓促,连婚纱照都没拍。
怎可能不怨呢?她有着人人艳羡的家庭,自小到大亦是同龄人的父母拿来教育孩子的范本,然而一夜醒来,她才发现那长久以来引以为傲的幸福,被证明不过是他人精心营造出的梦幻泡影;她以为自己窝在最舒适柔软的地方,后来发现那不过是随风而逝的云朵——那层虚假的幕布如此完美,完美得叫她不敢让人窥见掩饰下的千疮百孔。
席思永差点把昨天的隔夜饭都吐出来,拜托,二十一世纪了,能换点新词不?赵旭还在碎碎念:“应该是我认识的那个成冰,她小时候可乖了,前几年我爸爸还见过她,说她妈妈把她培养成了个大家闺秀,超有气质。”他还在缅怀往事,忽听到身后咔喇喇一声,接着是头顶传来的一声怒喝:“你有完没完?再吵,再吵信不信我打电话把你送到八角亭去!”
“你……”季慎言着实愣住,他素知成冰的个性是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的,然而做律师这么些年,真未见过这么洒脱决绝的。季慎言想想后又摇头苦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那个时候闹得要死要活的,非结婚不可,现在倒好,外面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忙着恋爱,你就要离婚……”
在律师事务所楼下碰到他,休闲惬意的运动装,挂着单肩运动包,和原来在学校从球场下来似乎也没多大分别。不过那时是大汗淋漓,现在却是从容淡定,好像他们不是约好来办离婚手续,而是准备去教六上自习。
四栋、五栋和六栋黑漆漆的,席思永还没骑到公寓区门口便吓了一跳,左右瞧瞧另外三面仍灯火通明,诧然问室友赵旭:“怎么回事?”
他张着嘴半天没合拢:“什么人啊?”
他嗤地笑出来,成冰一边收拾,一边狐疑问道:“怎么了?”
如果魔镜碎片掉进你的眼里,我也会不远万里去寻你。
《白雪皇后》的故事很简单,魔镜碎了,一枚碎片落入小男孩加伊的眼里,黏在他的心上,善良的加伊从此变得冷酷无情,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丑恶。小女孩格尔达为找寻失踪的加伊,历经千难万险,走过遥遥万里,在白雪皇后的冰雪宫殿里找到加伊,拼出白雪皇后所要求的词“永远”,融化加伊心上的那枚碎片,然后手拉手回到家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赵旭回复得很快:何必呢,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要么就瞒到底,要么就别制造这种虚假繁荣。前两天我还和成冰吃了顿饭,她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样子看起来真可怜。
可是他选择了沉默。
民政局的大妈照例要了解情况,又问他们是否确定感情破裂,看这两个人俊男靓女,颇有些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的,结婚离婚都这么草率!”席思永朝成冰安慰性的笑笑,开始填表格。季慎言忍不住又劝:“红本换绿本容易,绿本换红本可就难了。说句不好听的,床可以乱上,字不能乱签啊兄弟。”
成冰疑惑地瞅着他,又瞅瞅席思永:“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不要送医院?”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也不错吧?”
从季慎言那里逼问出真相时,成冰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下来,举案齐眉的父母,青梅竹马的男友,说到头一切都是假的,这些人合起伙来为她编织出一个美梦,让她沉醉于云端,又陡然跌落下来。现在回头看看,再怎样丑陋的事实,也已成定局,她无法改变,无力挽回,固若金汤的城墙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只余她一人来面对这断壁残垣。
可怜?
席思永暗暗冷笑,这种男生死了也不值得同情,没有自知之明,又没有鉴人之明,活着有什么用?至于成冰,什么叫红颜祸水,这就叫红颜祸水,就算倾国再倾城,她也会觉得理所当然,自小被宠惯的人,累累白骨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不等席思永继续问下去,成冰已猛吸一口气,潇洒地挥挥手:“分了,所以那套书你爱看多久看多久好了,反正我看到它们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其实你说得没错,这就是儿童读物,在他眼里我只配看这样的儿童读物!”
她想起自己房间里影集便堆了厚厚一摞,从八九岁起每年都会多出一本,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可是直到我去年生日之前,我才知道原来妈妈从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把家里的房产转到我名下;还有我爸爸公司的股份,家里还有些产业要等我成年才能过户,所以妈妈和爸爸冷战了许多年,也一定要拖到我成年才肯离婚,谁也不肯便宜对方。妈妈很早就开始办理财产转移的事,具体操作细节都有征求过季伯伯的意见——季伯伯就是……去年我砸到你的时候……慎言的爸爸。慎言一直知道,却从来都没在我面前透过半点口风。”
手机突然响起,席思永走到角落去接电话,同事问一张图纸的事情,谈完正事后他忽想起一事,问:“公司之前提起的非洲援建项目,报名日期截止了吗?”
路易找来两把吉他,和席思永一同坐在庭院里的面包树下:“也许是最后一次了,Always somewhere?”
席思永侧目而视,小傅指着封面笑:“安徒生童话,这么早就准备做胎教了?”
“儿童读物。”
席思永估摸着人家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不料赵旭极不看人脸色地扑上去问:“什么事这么严重啊?我看成冰不像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你!”成冰一时气急,却又真找不出什么他罪大恶极的证据。
走到坡顶时成冰一回头,微风正在湖面上荡起涟漪,在落日余晖下泛着破碎的光——斜晖脉脉水悠悠,她脑子里跳出这句话来,手已不自觉地伸出来,指着西边天际尽头微小如积木的高楼问:“那里是T大吗?”
“啊……”
赵旭:那你刚才那么热情?
对成冰来说,爱情是一道判断题,非对即错,对则聚,错则散。
刚刚和杜锦芸打牌的几个男生也远远地招手叫杜锦芸过去,余下席思永一人,成冰不自觉地警戒起来,瞥向他的眼神便带上审慎的怀疑。刚才他女朋友为什么摔牌不玩,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正巧席思永转过身来笑道:“我们也过去吧,哎,你头上还贴着几张条呢。”他伸手过来帮成冰撕开纸条,指尖恰轻拂过她的发丝。
成冰又使劲地揉揉脸,长吐口气朝席思永笑道:“不就是失恋嘛,没什么了不起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我明天就能找个比他更好的!”
每栋楼门口都有栅栏圈起的小块地,原是要做花圃的,因为资金人员还不到位,被各栋楼的楼长开垦做菜地,等待来年春天好下苗。两个人摸着栅栏往前走的时候,那个男生的爱情宣言已转为周星驰《大话西游》里最广为传播的那一段,“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
那一年席思永正大二,伴随着轰轰烈烈的大学合并风潮,新的学生公寓曲水苑投入使用。作为土木工程学院的学生,席思永对曲水苑横平竖直毫无生机的设计非常不满,虽然这正是学校引以为傲的理工做派,曲水二字,纯属画饼充饥。
席思永粲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极是阳光干净的气质。成冰站在几级台阶下仰视他,心道难怪到这学期上课时,还有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就是那个一开水瓶砸了土木院院草的女生云云。学校里的八卦长起腿来,真比春风过后的野草还要生命力旺盛。
席思永:别贼喊捉贼。
“已经名花有主了!”
席思永停顿甚久,才字斟句酌地敲下去:刚刚失恋的小女孩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尤其在自控系这种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系,和我们一起玩总比把她放在那群猥琐男中间安全吧?
不知道是谁的签名档,写着一句他觉得很装的话: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他每次看着MSN上类似的签名档,都忍不住暗暗嘲笑这些小文艺女青年们的矫情。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在他们分开并不算长的时光里,在他们相隔并不遥远的距离中,席思永已改变成冰太多太多。
本科生十一点熄灯,几乎所有的寝室都要闹到电灯自然熄——那天却格外不同。
赵旭又解释过来:我以前去他们家,觉得她父母很恩爱,是我们那里的模范夫妻呢,成冰好崇拜她爸爸妈妈的,要做什么事都是爸爸妈妈说什么什么。现在吧,我跟她吃了顿饭,她一次也没提起过她爸妈。另外好像她和男朋友也分手了,我看她不想提的样子,没敢多问。
成冰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会选择席思永做这个倾听者,因为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或者是因为他肯认认真真地去读那本《安徒生童话》,即便他曾经认为那是本儿童读物?
尚未相恋,先谈离散,这是席思永向来的风格吗?其实他们死党这些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原该比谁都清楚的,然而她竟曾有转瞬即逝的信心,以为他们也许是可以长久的。
后来那套书放在赵旭的桌上,也从来没见他翻开过,席思永忍不住埋怨他:“你又不看,借过来干什么?放在桌上占位子,平时撞翻个杯子把别人书弄坏了不好。”
赵旭这才放过他。
成冰远远地看到他过来,脸上涂着夏日灿烂的阳光,笑着问她:“今天不忙?”
妈的,兄弟一场,以后一定要对赵旭盯紧点,以防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真是让人难堪的事实。
赵旭耸耸肩笑道:“女生都吃这一套吧?这么浪漫一把,够有面子了,天大的错也有弯转了。”
直白火热的歌词,旖旎柔情的旋律——席思永莫名地嫉妒起路易来。是的,终有一日他席思永也会回国,然而当他be back的那一天,那个人又在哪里?
成冰笑笑,大约猜到那套书赵旭压根儿就没摸过:“你慢慢看,反正我以前都看过。”
“先帮我报名就是了。”
他顺手从桌上抄起那套《安徒生童话》,拆开封套,第一本的扉页上有季慎言的落款,和简短的生日贺词:
席思永一怔,路易是他在中国大使馆的酒会上认识的,尽管文化背景不同,甚至语言交流都有障碍,他们却难得地成为好朋友——那大概是因为他们同为蝎子乐队的拥泵,又或者是因为,路易常常提起他在巴黎有一位漂亮的画家女友,相隔万里难以团聚。
第一轮烧烤过后,班上的同学便在山坡上三五扎堆,“斗地主”、“升级”什么都有。大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只要你悟性足够,三五个月的时间,足够把一根嫩头青葱变成老锅油条。分配的老规矩是每堆都要有个女生,席思永带着新一任女朋友,跟赵旭几个人打升级,赵旭便哀叹道:“有主的女生,怎么能算名额!”同寝的兄弟四处张望,忽然面露喜色地指着不远处的湖边鸽舍:“那个女生,阿旭,是你认识的吧?”
季慎言也不着恼,慢条斯理地说:“根据本律师一向的原则,帮人打离婚官司,一定以让对方净身出户为首要目标——顶多让他剩条内裤出门。现在你倒好,自己端着盘子把一半家产往外送,这么容易让你离了婚,以后还有谁敢找我?还有啊,席思永这几天住在时大记者那里,时大记者也是一天三个电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搞得好像是我撺掇你离婚的!”
正装男跟楼长说了一通好话,请她帮忙打扫现场,然后跟着赵旭和席思永去校医院,路上自我介绍道:“我叫季慎言,T大法律系的,研三,你们呢?”
飞机攀升向三万英尺的高空,从窗口向外看去,湛蓝的天,碧青的海,所有曾亲切熟悉的一草一木,在转瞬间变得渺小……他正在离开,离开这个国度,离开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这样宣泄出来,好像吐了口恶气一般,然而她马上又觉得丧气,她的初恋,还未来得及开始,便已匆匆落幕。
席思永无奈地合上书叹了口气,说到底这还是个童话故事,因为最终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着手,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赵旭正在玩星际,疯狂地造基地血池:“我又不喜欢看童话。”
人和人之间,难道就只一个骗字?照席思永的说法,在季慎言心里她的分量也该很重才对,那为什么他又要另外交女朋友?明明两家人都默认他们的关系的——季慎言的父亲和她母亲是至交好友,每回季慎言到家里来吃饭,父亲总要故作惋惜:“冰冰越长越大了,将来不知道是谁家的臭小子有这个福气……”
这是席思永前前后后具体数目未知的女朋友中,成冰亲眼见到的第一个,此时正一勺一勺地喂席思永喝汤。成冰一进门见此情此景,颇尴尬地笑笑:“我从食堂打了碗冬瓜老鸭汤,”瞥见席思永女友狐疑敌视的眼神连忙又补充道,“教工食堂的。”
今天的晚宴主人是法国大使馆的参赞路易,和几位客人打过招呼后端着高脚杯过来找席思永:“席,我可能要回国了。”
赵旭抬腕看看表,像是想起什么,赶紧刹车顺便拦下席思永,大笑道:“马上十点半,我们在这儿等着吧,有好戏看喽。”
小傅被他认真的表情唬住,满目茫然:“这怎么和我小时候看的不一样?白雪公主不是和七个小矮人吗……”
席思永指指八栋楼前空地上的男生:“喏,你上去打一架,也从你们幼儿园这段可歌可泣患难与共的感情开始讲起——”
杜锦芸指着围在烤架旁的一群男生哭笑不得,席思永无奈笑道:“过去跟他们一块吃吧。”
席思永抬头瞟瞟成冰,微哂道:“再见亦是朋友?”成冰夸张地点点头:“嗯哼,那是自然。”季慎言在一旁做鸡皮疙瘩状:“算我求你们了,别离婚的时候还在我面前秀恩爱成吗?”成冰啐了一声:“你这是嫉妒!”
在国内八小时之外从不打交道的同事,一扔到万里他乡,似乎立刻就变成多年故知。闲暇时和同事们出去旅游,看肯尼亚的野生动物园,埃及的阿布辛贝神庙……节假日还常能收到大使馆的邀请参加各类庆祝活动——往日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国家领导人,居然也有当面握手问个好的机会。
一见钟情吗?席思永不自觉笑出来,和成冰第一次见面,想起来就觉得滑稽……记忆慢慢倒带,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好巧不巧正是成冰十八岁的生日。那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曾被他当做一个笑话,却没想到在很多年后,竟历历在目和*图*书,宛如昨日。
他没有这么幸运。
要让赵旭这种文盲想出更哲理一点的词汇,实在是很为难他,席思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觉又忆起她微怅的眼神。这个月偶尔几次在教学楼碰到过她,每次不过匆匆来去,点头打个招呼,但是关于她的飞短流长却听了不少。拜季慎言所赐,成冰在K大迅速成为知名人物,席思永听说的最新新闻是,自控系有个男生为了追求她,窜入八栋女生宿舍以割腕相要挟。
席思永点点头,拨动吉他,蝎子乐队的Always somewhere。
“今天是T大研究生春季派遣离校的日子。”
然而登山者也有累的一天,尤其是,发现自己兜兜转转,走的却是下山路的时候。
席思永好笑地看着季慎言趁着成冰和赵旭都歇嘴的空当从包里掏出一套装帧精良的书,塞到成冰手里,又看两人你推我让僵持许久。也许是当着外人面不好吵架,成冰最终收下书,和他们告别去上课。
两层的木质鸽舍,齐齐地挂在阁楼墙上,几十只鸽子扑拉扑拉地飞上飞下,鸽笼前立着一个熟悉的侧影,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垫脚捧着鸽食,慢慢地装到鸽笼前的箩筐里。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席思永却依稀忆起她的笑容,带着疏离客气的浅浅温度,微翘的发梢在轻风里间或扬起,也轻轻地撩拨在人的心上。
成冰破涕为笑,又十分不好意思,低着头胡乱地抹着脸。山脚下连着湖泊,席思永便笑道:“要不去湖边洗洗吧,这里是活水,还比较干净。”
席思永伸手预备扶她起来,成冰一手摔开他,仍是埋着头抱着脚,肩头一耸一耸的。席思永这才觉得有些不妥,手伸出去老半天,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没事吧?”
“打住!”成冰从皮包抽出一根烟,止他的话,“只要你马上帮我办妥离婚手续,我就不会再来烦你,谁问你关于我的事,你都说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只成冰抿着嘴不说话,任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俯后仰,低声执拗地低声重复道:“真的不是儿童读物。”
成冰又一手撩开他:“我不用你来哄我!”
席思永颇不以为然地摆事实讲道理,赵旭无奈叹口气,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仁兄明明如此不解风情,性情冷漠——当然说得好听点叫成熟,却被本系女生捧得跟当红炸子鸡似的。
“我……”
随后季慎言送席思永回寝室,席思永扫赵旭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季慎言:“跟女朋友吵架了?”赵旭也极自来熟地揶揄季慎言:“周星驰的台词,背得满熟嘛!”
离婚那天吃完散伙饭,送成冰去搭车时,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随手拍下这张背影。
马上便是寒假,席思永家在本市,考完试回家,窝足整个冬天,上网时碰到赵旭,在QQ上跟他叹息:我跟我爸爸打听了一下,原来成冰的父母很早就准备离婚,怕影响成冰,拖到她读大学才开始办手续。
赵旭不管他的冷嘲热讽,兴致来了连眼里都冒着绿光:“她小时候特别乖特别听话特别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人见人爱!可惜后来她爸爸另外买了房子,就搬家转学了,该不会就是那个成冰吧?”
“你总唱得让我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飞回巴黎——”路易不甘心地放下吉他,“你呢,席,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恰逢同寝的一哥们从食堂打饭回来,手里还拎着四个开水瓶,往墙角一堆,寝室里的空间更见狭小,起身时不小心便撞到凳子,成冰包里的书哗啦啦地跌下来。席思永偏头一瞥,地上散着几本教材,还有从盒子里散落出的一套《安徒生童话》。
——Always Somewhere
“少废话,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不要紧,最近没什么节日,又是淡季。”成冰背着双手,想从无名指上把婚戒褪下来,或许是戴得久了,脱得有些疼。等他走到跟前,她便笑着把紧握的拳头伸到他跟前:“最后一次叫你成先生,手给我。”
席思永被劈头吼得不知所措,实在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其实他倒是常见到女孩子哭,什么样的都有,他惯常的手法不过是冷淡待之,等到别人哭到没趣也就作罢。然而现在席思永实在手足无措,成冰翻来覆去地都在谴责“你们”,他不知道这个“你们”除了他还有谁。寒假里赵旭的话悄然掠过心头,却仍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好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哭得累了,才轻声笑道:“我们再不回去,阿旭他们就要把肉抢光了。”
值得庆幸的是开水瓶里没有热水,丢下来时正砸在席思永身后。席思永受惊一滑便栽到地上,瓶胆碎片割伤右手腕。幸而他反应迅速,左手勾住栅栏,才没有整个滑倒满地碎片上,否则要是割伤加烫伤,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席思永从善如流地摊开手来,掌上纹理清晰,五指修长洁净,指尖有椭圆形的软趼,泛着浅浅的柔光,这样的软趼成冰也是有的。她握着拳头伸到他手掌上,徐徐松开,那枚小巧的婚戒便正好落在他掌心,戒指落下的刹那她仍不免有小小的失落,仿佛心尖上不经意地被按压一下,不疼,只是没防备地颤了一下。
“放心,我怕血得很,没有到八栋割腕的兴趣。”席思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讥诮之意不言而喻。成冰便也不和他兜圈子,低声冷笑道:“你手上明明有一套J,为什么把第四个Q传给我之后不拍下去?为什么每次我赢的时候你都是反应最快的那个?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不过自以为手段高明一点罢了!”
大锅红油滚滚的牛蛙,密密麻麻浮着几层花椒的水煮鱼,成冰不顾形象大快朵颐,辣得舌头直哆嗦,却一块接一块地往碗里夹。季慎言记得她以前是不吃辣的,沾上一点便涕泪横流,现在却是无辣不欢。
突然一声大喇叭响,五栋和八栋之间传来一个的声音:“成冰,祝你生日快乐……”
每栋楼七层,能住八九百个学生,十二栋楼便是一万多人,因曲水苑地势较外面略低,遂得名“万人坑”。
他向来就是这样,懒得花心思去追女生,有人肯主动的他也不反对,反正人人都知道他是副什么德行,事先摆明车马,事后谁也怪责不到他头上来。

“你那本《安徒生童话》我还没看完。”快到山顶时席思永忽停下脚步,微微笑道。
“就成失婚妇女了!幸好我还没失业,不然就成双失青年,”成冰止住季慎言的感慨,自己却也不由低咒一句,“这才几年工夫,我就要从未婚变成离异,真他妈郁闷!”她端着酒杯微抿两口,转眼间又笑得媚眼如丝,“不过也好,反正我和他结婚本来就是闹剧一场,趁早离婚,也算是及时醒悟。”
成冰险些脱口而出,说他们当年偷偷“私奔”,也是在这里领的证,话到嘴边才想起来,这时候说这些,未免太过可笑。转头再看离婚的人,有的到了离婚登记处还在吵架,更多的是强颜欢笑,更离谱的还有刚刚盖完章就抱头痛哭的,或是在盖章前临阵反悔双双携手把家还的……一日之内,看尽人间百态。
席思永粗粗算了个账,三栋楼一半的寝室,就算一人一瓶可乐,那也得花四五千块钱——大手笔啊!
成冰的声音陡然抬高,原本毓秀的眉目也显出几分怒气:“《安徒生童话》才不是儿童读物!”
“土木,大二,”赵旭斜睨一眼,笑问,“你和成冰小时候就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
季慎言一怔,脸色微黯,片刻后无奈笑道:“她平时不是这样的,这几天闹脾气——以前一起看电影,她跟我开玩笑,说我要是惹她生气了,不到东方明珠电视塔上让全上海人民做个见证这么表白一回,一定饶不了我。这儿没东方明珠,只能将就将就啦。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认识我,丢丢脸无所谓。”
赵旭这才狐疑问:“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也是安徒生写的?我怎么记得高中课本上说是普希金,统考的时候还考过的。”席思永的女朋友终于也忍不住也扶着床栏憋笑,寝室一哥们正踢开电脑机箱电源,听闻此言也笑骂:“赵旭你个文盲,316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之前徐总游说你好几次,你不是舍不得老婆不愿意去吗?这一去至少三五年,鸟不生蛋的地方,席工你别开玩笑了……”
席思永倚着栅栏,咬牙切齿地咒骂赵旭,知道这厮重色亲友,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到如斯地步!这两个男人一唱一和的,纷纷把成冰往楼上赶,左一个“他没事,就划破点儿皮”,右一个“小心着凉,别冻坏了”,好像那个被开水瓶砸中亟待照顾的人是成冰,而不是他这个倚着栅栏手腕上鲜血淋漓的重伤员。
赵旭见成冰记得自己,顿时眉飞色舞,两人唧唧喳喳地开始忆当年,把季慎言完完全全晾在一边。席思永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好笑——这个年纪有几分姿色的女生,是容易让荷尔蒙分泌正旺盛的男生们吃点苦头的。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
八角亭是K市的精神病院所在地。
席思永瞥她一眼后嗯了一声,赵旭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不高兴?”
赵旭探头瞄过去,那女孩正捋过一缕长发到耳后,清秀的面庞在夜色下越发白皙,依稀还有幼时的影子,连忙热情地挥着手叫道:“成冰,是我啊,我,赵旭啊,我幼儿园的时候给你带橘子的,你记不记得?”
“你还是上去吧,马上寝室就要熄灯了,这里有我呢!”
见席思永不信,他叹口气,笑得有些勉强:“昨天晚上我爸打到寝室里来,我知道之后就在医院给家里回了个电话。结果……我爸爸说成冰父母正准备离婚,有一段时间了吧。昨晚我就想问季慎言了,可是又不是很熟,听说成冰父母不想张扬,我爸爸和成叔叔老交情,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第几个?”
赵旭摇摇头叹道:“真不是,要是十几年前那个状况,说不定还有点盼头,现在……南生电子的千金,少奋斗三十年呐!我高攀不起,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也就是……不想看她不高兴。”
故事早已看过千百遍,然而今天席思永才明白,《白雪皇后》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尽管人们往往认为安徒生写的都是童话。
结果当然是割腕未遂了,真正令人震动的新闻是成冰的反应——她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据说由始至终她都坐在宿舍的床上带着耳机写作业,连瞟都没有瞟一眼。
见赵旭没理他,席思永把床板敲得邦邦作响:“我说你听见没有?”
赵旭立刻吆喝了两声,果然是成冰,拉着身旁另一个女生走过来,落落大方地介绍: “我室友,杜锦芸;赵旭,我……我老乡,还有……他室友。”
穿着厚厚棉睡衣的女孩从八栋冲出来,还踏着大大的虎头棉拖鞋,披肩长发覆住半张脸。正装男刚把席思永从玻璃残渣中扶出来,一见她便上前焦急喝道:“穿这么少,冬天很容易冻病,赶紧上去加衣服!”
赵旭怎想到席思永拿格林童话的故事来诓他,不疑有他地连连点头:“都不错,都不错!”
目送着成冰上楼,赵旭和正装男才转过身:“同学,你……要不要去校医院检查一下,伤到哪里没有?”
委托律师办理,个把星期也没有音讯,成冰终于忍无可忍找上门去:“季大律师,如果一周之内——不,三天,三天内我的离婚手续你还不帮我办好,小心明年我不让妈妈和你们事务所续约!”
席思永好笑地点点头。
活脱脱少女怀春的神态。
席思永差点气得内出血,脑子里不自觉地闪现出赵旭汗流浃背爬东方明珠的场景——你才和人他乡遇故知几分钟呢,就看出她不是这种人了?
席思永脑海里再度浮现赵旭攀爬东方明珠的画面,然后那个叫成冰的女孩又砸了一个开水瓶下来,赵旭浑身鲜血面目全非……
飞机是从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的,登机后开始检查各项安全措施,关掉手机前,公司随行的小弟小傅探头问:“席工,干吗不弄张正面照片做桌面,搞个背影算怎么回事?”
赵旭被吵得摸不着头脑,仰着头瞅他半天,这才恍然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席思永按住POWER键,看着手机桌面上成冰的背影慢慢消失。小傅又调侃道:“席工,听说嫂子是个大美女呀,不能老藏着掖着不给见人嘛,电脑里有照片没,给我仰慕一下。”
“成冰?这个名字好耳熟……”赵旭摸着下巴回想半天,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我爸有个朋友的女儿,就叫成冰!我们小时候一个幼儿园的,她小班我中班,我每天上学都带两个橘子,分一个给她……”
赵旭点点头,似乎还在神游天外。席思永从口袋里掏出方才季慎言递给他的名片念道:“季慎言,隆成律师事务所,律师助理。”
席思永:我对爬东方明珠没兴趣。
赵旭:我拿她当妹妹看,你平时怎么花心都不关我的事,敢动成冰,我跟你没完。
“这是《白雪皇后》。”
“我?”
季慎言苦口婆心,成冰歪过头瞅着他,唇角又是那惯常的揶揄弧度。季慎言即刻知道,方才那番话都白说了,遂起身提起西装搭在臂上:“我记得你一直说想吃楼下的川菜,一起去?”
赵旭:警告你别动歪心思!
席思永拿眼白冲着赵旭,皮笑肉不笑道:“哟,这竹马还不止一个?”
那时他只觉得危险,这女生确有引人为她寻死觅活的资本,不是赵旭这个段数的人可以应付的。然而成冰笑起来明澈清新,让他连气也生不出来,甚至连抱着汤碗伺候在侧的女朋友也不得不承认:“简直就是赤名莉香的翻版。”
席思永默然不语,双手贴着裤缝,慢慢地往下踱去,走了几步他才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人比较懒。”
“要美女自己找去!”
“还有三天。”
席思永莫名其妙,把车架在一旁。赵旭拉着他到花圃围栏上坐着,等了约莫三分钟,只见四栋慢慢有寝室的灯亮了,然后是五栋、六栋,亮灯的寝室正好拼出三个字母,I——C——E。
席思永不自觉地摸摸左手手腕,拆线后还留着淡淡的痕迹,蜿蜒扭曲后似乎延伸进血脉里去,而成冰已把他和另外几人同归为“赵旭的室友”——那几针算是白缝了。席思永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算招呼过,赵旭看他一张冷脸,也不以为意,只朝二人热情道:“他这人就这样,你们别理他!”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这段话依稀记得是《白雪皇后》里的,他循着目录翻过去。赵旭又在上铺阴阳怪气地鬼叫,他头也不抬:“什么第几个?”
小傅在一旁嘀咕他太不够意思,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成冰单独的照片,亦没有两个人的合照。说起来真是件怪事,他们在一起的照片是很多的,却总夹杂着各式各样的朋友,等他临了想要找一张合照,竟寻寻觅觅而不得。
席思永笑着摇摇头。
“不知道是哪个系的,明天上BBS看,肯定在十大头条,说不定还有那女生照片!”
在戴高乐机场转机,这里的空气并不令人愉悦,沉闷、压抑。席思永从随身包里摸出一本书来翻,小傅也探头凑热闹:“哟,席工,嫂子怀孕了?”
正装男推着成冰进八栋,成冰不住地道歉,又冲赵旭不好意思笑道:“我住502,我寝室电话后四位是2254,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联系我!”
离婚是成冰提出来的,因为席思永绝不会率先开口提这两个字。席思永就像无良老板,一定让你先提出分手,这样他连道义上的责任都不会有。公司解约还要有遣散费呢,先提出分手的人,总有点道义责任。
规则简单易懂,成冰却玩得心不在焉,一连三盘都是最后才把手叠上去。赵旭摸着下巴琢磨片刻,从隔壁同学那要来他们用作惩罚措施的红纸条,笑着嚷嚷:“没惩罚措施不行,成冰敢情你是瞧不起我们,不肯用心玩是吧?小时候不是挺聪明的吗!”
成冰抬头想从他脸上瞧出些不甘来,好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弱势,终于还是失败。席思永笑着合上手掌,随意插|进口袋,不咸不淡的寒暄口吻:“席太太,最近身体怎么样?”
“心里慌”玩得十分迅速,两三分钟不到便是一盘,不出一刻钟成冰头上已贴了一圈红纸条,长长短短的极是搞笑。席思永斜眼扫过去,成冰玩起来之后,兴致倒似足了许多,斗志昂扬起来,只是脑门上顶整圈的红纸条,怎么看怎么别扭。
成冰在赵旭刚腾出的地方坐下,五个人,赵旭便提议玩“心里慌”,成冰不懂规则,赵旭连忙解释: “很简单,我们……五个人玩,就把九十JQK都抽出来,加张大王做配牌,然后轮着发牌,第一个人有五张牌,剩下的是四张。从第一个人开始,传一张牌给下家,最先把手上的牌凑成同种花色的就把手拍到桌子中间,其余的人要赶紧拍过去,反应最慢的那个就算输——另外,不许诈胡!”
成冰也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抹抹脸,又别开头闷声道歉:“我不是说你。”
季慎言哦一声:“难怪,我爸爸是林阿姨公司的法律顾问。我比你们高几届,你读幼儿园的时候,我小学都快毕业了,中间有几年我们两家联系得少。”
“你是……”
会和席思永在一起本就是个意外,那时他便是放过话的:“咱们俩谁和谁啊,能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吗?咱们就算分手,也一定是好合好散,再见亦是朋友!”
“没事,继续玩。”席思永淡淡道,正准备重新发牌,负责烧烤的人忽喊了一声:“同学们,第二轮啦,赶快抢啊——”话音未落众人便扔下牌蹿了出去,等成冰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只剩下席思永和隔壁同样被晾下的杜锦芸。
听着竟全是哭腔。
“我知道。”席思永笑笑,再看她哭过后的一张脸,实在有些狼狈,却又尽力在他面前表现得镇定。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想了半天说出口的是再俗套不过的安慰:“有不高兴的事哭出来也好,最好找个人暴打一顿出气,效果更好。”
“听见了,我又不打官司。”
季慎言抬起头,成冰柳眉倒竖,耳上金色靓蓝珐琅大圆环耳环晃得人眼睛疼,清汤挂面的披肩直发,超短紧身A字裙,一脚下去估计能踩死人的细长高跟鞋——他叹叹气摇摇头,不紧不慢摘下黑框眼镜:“你能把话说明白点吗?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教你怎么领证;现在你们要离婚了,我还得教你怎么分割财产。这说出去我名声太坏了,好像专门教唆着你们闹事就为了捞两笔律师费似的!这可不行,我是有职业道德的……”
赵旭拍拍他肩膀笑道:“前两天中午有几个学生过来,挨门挨户地敲门,拜托我们今天晚上从十点一刻开始熄灯,十点半的时候有些寝室会开始亮灯——听说画好图纸对好寝室号的。那个女生大概是叫什么冰吧,那个男生是隔壁T大的,出动几个寝室的弟兄,拖着几十箱可乐放在楼下,一家一家地解释说好话,大家看他诚心,就都答应了。”
路易微微笑道:“不,我准备向她求婚,如果成功我将辞职回国。用你们的话说是……鱼和熊掌不能同时拥有。席,我会想念你的,”说到这里路易稍有惆怅,“可能以后再不能听到你唱歌了,席,你应该去欧洲开演唱会。”
“那……帮我报个名。”
季慎言笑笑并不回答,岔开话题。三人又闲聊几句,一直把席思永送到五栋门口,季慎言从包里掏出名片夹,抽出张名片递给他:“多多关照。”
席思永又笑笑,斟酌良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其实……有时候别人让你或者哄你,可能出发点也只是希望你少伤点心,”话出了口又连忙补上一句,“我不是说我自己。”
看季慎言那表情,如果东方明珠就在跟前,估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爬到塔顶去忏悔。席思永心底打了个冷战,小小年纪已如此厉害,大了还不定成褒姒妲己,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啊?
寝室里另外一位仁兄还在睡觉,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席思永手上还绑着纱布,睡眼惺忪地问:“没伤筋动骨吧?”
“嗯。”
赵旭架起席思永,搀着他往车棚走过去。席思永冷哼一声,拿右胳膊在他眼前晃晃:“你再攀会儿亲戚,就可以直接送我去太平间了!”
离婚只要八块钱,啪啪地盖好章,又友好地吃完散伙饭。分别时成冰笑嘻嘻地问席思永:“买卖不成仁义在,还是朋友?”他想纠正说是“夫妻不成仁义在”,又觉得夫妻二字,重得说不出口。
“等着瞧,我一定要把贴上来的红纸条,一张张地撕下去!”成冰极豪爽地放下话来,果然自此之后大杀四方,接连赢了数盘,头上的红纸条只剩下四张。赵旭颇不服气,狐疑地望着她:“我信了你的邪,刚刚你都是故意玩我们的是吧?”
“最近调查显示,现代人的平均婚龄已经超过25岁,尤其是都市白领一族,平均婚龄即将突破三十,你连平均婚龄还没到就……”
热恋中的人们总喜欢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誓言,他没有这种兴趣,沧海都能变成桑田,永远这种字眼,就该有多远滚多远。
他翻来覆去地也没睡着,因为赵旭还在嘀嘀咕咕地讲成冰小时候多么可爱,那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公主,唱歌跳舞样样拿手,对大人有礼貌对同学极热情——总之一句话,那就是完美的典范。
成冰微一愣,旋即自嘲笑道:“你真记仇。”
成先生,席太太——这是他们素来调情时的称呼,个中寓意不言自明——那是一种象征着占有的标签,现在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
“对不起。”成冰轻声把席思永从怔忡中惊醒,不过是片刻的沉默,倒像是多年的默契一般。他转过身沿着山坡小径上去,她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异乎寻常的乖顺——那样的乖顺在往后的很多年他再未见过,以至他常常怀疑,她短暂的脆弱,片刻的迷惘,不过是他午后夕阳下的错觉。
不远处便有人抗议:“有没有搞错,你们三个女生,除掉已婚妇女也要再分一个过来吧?”
成冰又为昨天的事道歉,席思永的女友到底是家教好,心底有再多的怨气,招待仍是大方妥帖,俨然是女主人的模样,不自觉地在捍卫自己的家庭似的。赵旭仍没好意思开口问她父母的事,不过扯个凳子给她,两个人坐着聊了会儿以前的事。
三个月后,席思永带领公司的援建队伍,赴西非塞内加尔参与政府对非援建项目。
席思永朝天花板翻个白眼,无奈道:“那拜托你还给她之前,至少先看看目录。”
谁知人怕什么就来什么,中午成冰便不请自来,一手提着水果另一手提着饭盒来看他。这一回席思永认认真真地看清了成冰的长相,确称得上是眉目如画,虽未化妆,却看得出来衣饰搭配颇显品位,至少比同龄的那些蓬头垢面的理工科女生高出一大截。简单的一顶浅蓝绒线帽,浑身洋溢的青春气息直让他觉得危险——很多年后赵旭一再逼问,他也能坦荡荡地承认,初次见面时,他是一点心思也没动过的。
“书我在看,不过有点慢,你急不急?”
“你刚才说的,好男人骗女人一辈子,坏男人骗女人一阵子,你女朋友刚刚生气了,你准备去哄多久呀?”
每一个节日,过得都像是狂欢节;每个人的脸上,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英姿勃发——席思永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其实每个人都和他一样,试图用这种恣意的姿态,驱散背井离乡的孤独和寂寞。
成冰更客气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我乱发脾气。”
床栏上敲得邦邦响,抬头来遇到赵旭狐疑的目光:“你女朋友最近怎么不见了?”
“你男朋友……”席思永不知当问不当问,成冰脸上现在浮现的那种神色,曾在过去许多女朋友的脸上见过:憧憬、向往、懵懂和神伤。
不出三日,成冰便接到季慎言的电话,说和席思永约好了日子——席思永竟自愿放弃对她名下那些物业的追究,同意即刻去民政局办离婚登记。
他看着她俯下身去,双手舀起一捧水,轻轻地贴在面上,那一瞬间仿佛这山林清风都静止起来,山那一头的喧闹也无法渗入这宁谧的气氛里。碧波荡漾,清风间或拂起阵阵涟漪,仿若置身古画之中。
“你们家那谁”是赵旭对席思永女朋友的泛称,因为实在懒得更新谁是过去式谁是将来时。
席思永撇撇嘴,海的女儿,为爱化身泡沫,这不是儿童读物是什么?不过他觉得读到大学还爱看《安徒生童话》的,多多少少童稚未开,和小姑娘家争辩这种问题,到底显得自己可笑,于是便笑笑也不言语。“真的不是儿童读物,”成冰却十分执拗,回转头向赵旭求援,“对吧,不是儿童读物吧?”
每个人都问,好不容易在一起,为什么要离婚?其实答案无非四个字,他不爱我。然而这答案实在说不出口,只能云淡风轻地笑:“趁年轻我还能找个更好的。”
这样的男生她见得不少,只是这次格外的不舒服,虽然交情不深,她却觉得席思永不该是这样的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还是及早了断得好。席思永只片刻也明白过来,陡然生出股闷气,怎么都觉着不是滋味,脑子里不知怎么又想起自控系那个割腕的男生,据说他事后又在人前人后把成冰说得极不堪,好像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出于成冰对他的引诱。事情真假无从考据,赵旭却在寝室对此人做过一番批斗,然而现在席思永脑子里想的却是,成冰那时在寝室戴着耳机写作业的时候,是否也是现在这样的眼神?
席思永摇摇头笑道:“肯花心思去骗你,至少证明你在他们心中,有很重的分量。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吗,好男人骗女人一辈子,坏男人骗女人一阵子,从这个角度看,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省省吧,八栋住着二十多个院系,清一色的工科,自控系男女比例7:1,材料更可怕,还有个和尚班。这种形势,就算是个超级恐龙也不愁销路……”
他轻咳两声清清嗓子:“现在最严峻的问题是,你们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做财产公证。你父母原来转给你的房产股票,你虽然一直没有动用,但是也归属你的名下。如果席思永提出分割财产,对你非常不利,我建议你和他好好谈谈。”
“没事没事,他不要紧的,成冰你不记得我啦?我赵旭啊……”
席思永侧过头斜睨着成冰,她微扬着头,不经意间又露出那副略显骄矜的淡淡笑容,仿佛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又回到原来的轨道。穿过夕阳洒过来的最后几缕金光,他似乎看到她脚下又匍匐着芸芸众生,而她高高在上,永远维持着自己和臣子们之间的距离——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那种难以言述、不可捉摸的奇妙心理,不喜欢看到她这副摆给朝圣者们看的姿态。顿了片刻他才驱散这种不快,指指山坡下笑道:“喏,赶紧为祸苍生去吧!”
赵旭和正装男一左一右,横堵在席思永和成冰之间。
席思永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一本适合下至十六上至六十的广大人民群众阅读的世界名著。”
成冰埋着头揉脚,席思永环视左右后叹口气蹲下来,全无诚意地说:“我……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也许不过因为这一刻,她碰见的是他罢了。
几乎每个席思永的女友最后都是这句话,起初总是说能和他在一起就好,到最后却总忍不住要控诉他铁石心肠。聪明一点的甚至会故意来试探他,比如吃饭吃得好好的时候,突然感叹不知道以后和他喜结连理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样,但凡识相一点的男生大概都会说“和你一个样”,可是他连敷衍也嫌麻烦——绝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很诚实的人。
仅仅是作为一个怀念的慰藉而已,他想,至少离婚这个决定,对成冰来说是正确的。
“公主殿下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一点?”席思永漫不经心地笑道,“看人给你献殷勤看多了吧,连别人随便让让你,都能联想得这么丰富。”
“要真是那个成冰,说不定这个男人我也认识,”赵旭兴致勃勃,压根不理他话中揶揄,拎起席思永的衣领跳下来,“我们从八栋旁边绕过去看看?”
“你们怎么认识的——一见钟情吗?”
气氛霎时有些僵,几个人都不知如何接话,席思永不知怎地生出悔意来,私下教育赵旭也不是不可以的,何必非要这么明目张胆?他尚未想到如何转圜,手已伸出去从成冰手里抽出书来: “那借我们都看看吧,不过……你男朋友才送给你,我们就借过来看,他不会介意吧?”
更可惜的是,成冰结婚近两年才清醒明白地认识到,她根本无力改变席思永。
“我爸妈感情不好,我有感觉的,”成冰无奈地笑笑,父母总以为孩子不懂事,其实孩子才是最敏锐的,“我总说服自己是我想错了,既然他们能瞒我十几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呢?同学都很羡慕我,每次家长会都有不少同学的爸妈来请教他们,该怎么样教育孩子……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吵架……”
如果魔镜碎片掉进你的眼里,我也会不远万里去寻你。扉页上这句话竟像刻在席思永脑海里一般,时时要跳出来敲他两下。他直觉该反驳她,季慎言是认认真真地看过那套书的,所以才会留下这句话,可是……
“赵旭,这就是你的大家闺秀……”
K大传统项目之一,就是砸开水瓶。
和其他童话故事不同的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王子和公主,而是在狭小花园里手拉着手唱歌的男孩和女孩。一块魔镜的碎片不小心落入小男孩的眼睛里,从此他所看到的世界变得丑陋、阴暗,他离开了小女孩。小女孩历经千难万险,穿越极北的冰天雪地,找到小男孩,融化掉沉淀他心底的魔镜碎片……
席思永嘴角微抽,老半天才讪讪道:“不好意思。”
席思永却冷嗤一声:“投入越多伤害越多,照这种趋势,这男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又听了两句,席思永越加不耐烦,“还是青梅竹马,从出生开始讲起——这他妈的等他讲完情路历程,到几点去了?”
楼下黑灯瞎火的,楼上都开着灯,往下看是漆黑一片,好久都没人发现底下出了事故。直到赵旭冲着举着喇叭的男生招手——那男生穿得极正式,和学校里学生一色的休闲装极为不同。正装男这才看清楚席思永惨遭的不幸,拿着喇叭喊了一声:“成冰,砸到人了!”
“咝……”
左右也是闲着,席思永跟着赵旭把自行车停在公寓门口的车棚,从七栋和十栋之间绕过去,沿着八栋的墙根蹑手蹑脚地挪过去——席思永觉得自己也够无聊,明明知道赵旭一向八卦兼有探索精神,居然陪着他一起发癫。
那个男生讲得深情款款,有人在间或吹着口哨,甚至还有几个寝室不畏严寒地打开窗,朝八栋起哄:“成冰——成冰——成冰——”
那个男生的声音柔情似水,堪比琼瑶电视剧里对着女主深情朗诵唐诗宋词的男主角,席思永惊得浑身一阵鸡皮疙瘩:“男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至于吗,犯了什么错要这样丢人现眼地道歉?”

成冰的眼神越发暗淡,宛若被猎伤受惊的动物,然而她很快又扯出笑容:“没关系,反正我以前都看过。”
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和季慎言……都算什么?
两人稍微寒暄一阵,带席思永到校医院挂了急诊,检查只是轻度割伤,没伤到筋和神经,缝了八针。出来时已到凌晨,季慎言的意思是席思永有伤在身,不如在医院住一晚。席思永不想回寝室和楼长啰唆,况且季慎言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没道理拒绝别人此等好意,痛快答应下来。
偶尔席思永也怀疑,会不会是因为那个让他心甘情愿骗一辈子的人,还没有出现?
“操闲心!”席思永转身蒙头便睡,真搞不懂一个十余年未见面的幼儿园同学,何以让赵旭絮絮叨叨成如此模样,听他那口气,还真不是一般地担心成冰的近况。
Always somewhere,Miss you where I've been. 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
那套《安徒生童话》后来成冰一直没来找席思永要,有一回他在曲水苑入口遇到她,格子毛呢大衣,围着纯白毛绒的围巾,下面缀着两个拳头大小的毛球。整张脸被围巾衬得更为白皙,一笑起来让人觉得仿佛漫天的阳光都洒下来,说话也礼貌客气——和他从别人口里听到的颐指气使的形象相去甚远。
成冰脸色陡变,噌地站起身来,攥着拳努力克制升腾起来的怒气,狠命地拿指甲掐着掌心,良久后低声道:“我的书你该看完了吧?改天你让赵旭带给我。”
据说每年毕业前夕,或是夏季转冬季开始限电的头几天,都是砸开水瓶的高峰期。吃完毕业散伙饭,心情不爽,砸一砸;凌晨要放冠军杯,栋长却按时拉闸,也砸一砸。今年夏天赵旭和席思永便见识过,没想到这小师妹方来学校不足半年,便领悟到K大精髓所在。

“即使骗她?”
远远地听到焦灼歉疚的声音由远至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要砸你的……你没事吧?”
“你不用让我,也不用哄我!我不需要你们这样,有本事就让一辈子哄一辈子啊,做不到的话,一开始就别骗人!”她抬起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瞒我一时,能瞒我一世吗?”
“听你的同事说,你太太很漂亮。”
赵旭还未从突发状况中回过神来,背后又传来低低的呻|吟,一回头看见席思永歪在地上,倚着栅栏上面色痛苦扭曲,痛得连叫唤都断断续续。
和席思永恋爱有如登山,很多人觉得登山者是很傻帽的,冰天雪地高原反应还说不上有性命之虞,也不知道图了个什么——只有登山者自己明白。
成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种说法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赵旭干笑两声,旋即转做一副义正词严的嘴脸:“对对对,我一直觉得这是本适合下至十六上至六十的广大人民群众阅读的世界名著。”为增添可信度,他还从成冰手里抢过那套书,“借我看看借我看看,我早就想找本全集重温一下,看完还你啊。”
成冰被呛得不轻,甩手便气冲冲地往山坡另一侧冲,席思永撇撇嘴,也懒得理她。不想她走到坡顶后一不留神被短树桩拌了一跤,一个趔趄便栽了下去。席思永赶紧赶过去,眼见着她整个人往坡下滚,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连忙冲下去扶她。好在成冰被一截树根挡住,勉强容易坐起来,又好像崴了脚。
成女王斜扫他一眼,唇角略弯起嘲弄的弧度:“好啊,你呢?”
翌日清晨席思永又在医院见到成冰,她是来探望他的,提着一大塑料袋的水果,不住地道歉。赵旭立刻化身他的全权代表,回答伤情并表示他不介意。成冰放下水果后朝赵旭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旭哥哥,以前我们还一起上过画画课的,韩老师的班上。过年的时候你还和赵伯伯一起到我家吃过饭,赵伯伯身体还好吧?”
季慎言只得收拾起所有以拖延时间为目的的调侃,帮成冰点烟后又去开窗,成冰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老实说他不喜欢这样的成冰,季慎言印象中的成冰不该是这样的,玩世不恭、游戏人生这些词不该和她联系在一起。印象中她一直是人见人疼的小公主,不知道怎么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脑海里许多影像渐渐模糊不清,残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成冰。明明是清水素颜,骨子里却透着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只是淡淡地拒人于千里。
这一次席思永的新女友突然摔下牌来,站起身微怒道:“我去喂鸽子,反正这牌四个人也能玩!”
想到此处他又颇为自己骄傲——现在爱得死去活来的有什么用,时间总能淡化一切,多么深刻的感情,也经不起岁月的磨砺。
“我和他认识十八年,看过三十七场电影,去过五次游乐场,写过一百三十三封信……看,我记得多清楚!”成冰恶狠狠地说,“那又怎么样呢,人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认识一百八十年看三百七十场电影也没用!”
成冰默默抽完烟,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你替我转告席思永,约他过来签财产分割协议,我不在乎财产怎么分割,我只要离婚。立刻,马上。”
步骤很简单,季慎言仍照规矩问他们,是否确定感情破裂,两人但笑不语,飞快地在财产分割协议上签了字。季慎言开车送他们去民政局办离婚登记,大厅里人很多,离婚的结婚的都有。成冰随意瞟过去,光凭表情也能看出哪些是结婚,哪些是离婚——那些来领证结婚的人,眼里的光是掩不住的,两年前,她也曾和他们一样,笑容从心底满溢盛放。
赵旭还在絮絮叨叨的,正论证席思永这种球打得好兼有点音乐细胞的男生,在大学里是如何吃香,见席思永半天没吭声,又拍着床栏问:“没见你失恋这么消沉过啊,难不成是你们家那谁甩了你?”
他噼里啪啦地敲下去:现在不少家庭都这样,报纸上都登了,很多父母都是等到孩子拿到录取通知书才把事情摊开,前脚送孩子去报到,后脚去办离婚。
父母怕过早离异不利于她的成长,季慎言明明不喜欢她,却怕她年纪小经不起打击,也尽力敷衍于她——她苦笑道:“如果真的要瞒,为什么不瞒一辈子算了呢?既然做不到,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抬眼看到席思永欲言又止,她又笑,“你该不会想劝我说,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对夫妻离婚,每天都有很多人失恋吧?”